自 1999 年起对山西陶寺遗址重新开展考古工作以来至 2003 年，我们已钻探、发掘确定了陶寺中期城址的北、东、南三面城墙，陶寺中期城址平面大致呈圆角长方形，总面积约 280 万平方米 ( 本报 2002 年 2 月 8 日第一版 ) ，是我国迄今发现的史前时期最大城址。并确定了陶寺早期城址 ( 本报 2003 年 1 月 31 日第一版 ) ，发现了早中期宫殿区、中期大墓 ( 《考古》 2003 年 9 期 ) 、大型仓储区之所在，发现了一座可能具有观象授时与祭祀功能的大型建筑 ( 本报 2004 年 2 月 20 日第一版，《考古》 2004 年 2 期 ) ，实现了从超大聚落考古研究向城址研究的转折，使我们对陶寺城址内布局有了最初步的了解，依稀看到陶寺城址是中国史前至夏商时期城址都市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规整的城市形态和超大的空间是城市化的一个重要标志。中国史前城址第一次热潮出现在长江中游屈家岭文化时期，其源头起自湖南澧县八十垱 7000 年前的矮堤雏形，到 5000 年前湖北天门石家河屈家岭文化城址，面积从数万直至 120 万平方米。这些城址的轮廓除澧县城头山、湖北荆门马家垸、天门石家河外，其余形态多不规整，因地制宜防洪是城址轮廓设计的着眼点，规整的城址形态没有成为定制。石家河古城是第一次浪潮巅峰时刻的杰作，第一次将堆筑城垣的规整长方形形态与超大空间相结合。凯文·林奇在《城市形态》一书中指出：“这些形态是表现权力的冷酷工具，用来使一部分人屈服于另外一部分人，……这些形态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安全感、稳定感、永恒感，一种威严感和自豪感。”石家河古城第一次实现了这样的心理作用。

史前城址的第二次浪潮出现在龙山时代的黄河流域，发端于河南郑州西山城址 ( 时代相当于屈家岭文化晚期 ) ，城址多数规模较小，数万至数十万平方米，城垣夯土版筑，多数城址轮廓规整，以军事防御功能为主。陶寺城址是第二浪潮最杰出的代表，将版筑城垣规整形态与更大的空间相结合，面积达到空前的 280 万平方米。此后商时期的重要都城，都在规整形态和占地面积上做足文章。偃师商城大城略呈长方形，面积约 200 万平方米；郑州商城略呈长方形，面积约 3l0 万平方米 ( 不包括外郭城内的面积 ) ；洹北商城呈正方形，面积约 470 万平方米。从石家河古城 120 万平方米，到洹北商城 470 万平方米，中国早期都邑城址的空间规模似乎是在陶寺城址突破了 200 万平方米的大关。

长江中游史前古城内虽可以确定贵族居住区，但缺乏明确的边界，石家河古城也不例外，城内功能分区比较明显，城中心偏西北的谭家岭是贵族居住区，但也无明确的边界，尚不能称之为“宫殿区”。这些都意味着石家河城址的统治者的权力还未达到足够高的程度。黄河流域史前城址多数城内布局不清楚，有些面积较小的城址可能就是“寨子”，所以也谈不上功能区划。面积较大的城内或可形成几个居民点，但尚无城内规划模式和宫殿区的区划。

而陶寺城址内功能区划不仅明显，而且各功能区之间有明显的空白地带仿佛起着隔离带的作用。陶寺城址早中期宫殿区位于早期城址内中南、中期城址东北，西边以大南沟为界与下层贵族居住区分离，北边有空白隔离带与早中期普通居住区分开，南边以早期城墙 Q10 为界，成为真正的宫殿区，面积约 6 ． 7 万平方米，这是中国史前城址中前所未有的。通过钻探，我们发现宫殿核心建筑区位于宫殿区的中南部，有两层表面平整的长方形生土台基，面向西北，背靠东南。两层台基东西总宽 85 米，南北总长约 80 ～ 100 米，总面积约 7800 平方米，局部被陶寺晚期灰坑或灰沟打破，时代大约为陶寺早中期。夯土台阶遗迹 IFJT2 仅是宫殿核心建筑区内一个大型附属建筑的坑内台阶，用了小版夯筑技术和“之”字形坡道，可见下了很大功夫。

通过调查我们发现重要的手工业作坊区可能被设置在中期大城西南角今沟西村至宋村一带，距宫殿区约 1300 米远 ; 中期大型普通居址被安置在中期城址西北角今中梁村一带，距宫殿区约 800 米远。显然陶寺城址的隔离带以及手工作坊和大型普通居址被规划在大城的角落，都是以保持与宫殿区的距离为出发点的。将宫殿区明确地同其他功能区隔离开来，把手工业作坊区和普通居民区限制在远离宫殿区的城角，既便于集权管理，又体现空间的控制权力，这表明陶寺城址有一个强大的政治力量把持着高水平的空间控制权，这是石家河古城所没达到的。林奇在《城市形态》中指出：“用武力可以获得对空间的控制权，而控制空间也会被用来展示和增强权力。……而一个良好的聚落总是在很大程度上要求熟练的政治力量，特别是当空间问题像今天一样变得又巨大又复杂的时候。”我们认为，陶寺城址当权者在维护宫殿区空间控制能力方面已经成熟达到了早期国家政治力量的水准。但是，陶寺宫殿区的空白隔离带还没有发展到宫城城墙阶段，更多是观念或象征意义上的边界，表明陶寺城址内部的阶级矛盾冲突尚未尖锐到必须用高墙深堑来保护的地步，在宫殿区隔离带表达阻碍和庄严象征意义的认识上，也处于原始水平。

此后，二里头遗址的宫殿区不仅存在，而且据最新考古资料，在二里头三期时还出现了长方形宫城城垣，实现了宫殿区空白隔离带 ( 大道 ) 向墙体障碍的重大转折，意味着社会内部的阶级对立程度也深化了一大步，同时对宫墙所产生的强大心理作用的认识上了一个新台阶。偃师商城宫城长方形，也有城垣。郑州商城宫殿区防卫设施虽不很清楚，但是在宫殿区北部、西部已各发现长 60 米和 80 米的夯土墙，在宫殿区南边发现一条大壕沟，这也很可能是宫殿区的防护设施遗迹。洹北商城工作刚起步，发现 1 号宫殿建筑，但尚未发现宫城防护设施。殷墟的宫殿宗庙区大致呈长方形，西、南边有壕沟围绕，北、东以洹河为堑。可见，陶寺城址之后的夏商都邑宫殿区及其防护设施似乎成为都邑聚落布局的定式。

当城址规模巨大时，城内的路网系统就显得十分必要，是城内人流、物流、信息流畅通的重要保障。除陶寺城址之外，中国史前城址内均未发现主要干道。据地质专家分析判断，纵贯陶寺早期城址南北的大南沟一南沟、纵贯中期城址的赵王沟一中梁沟在当时很可能是大路。我们在小南沟边和中梁沟崖边的确调查发现过零星的路土。大南沟一南沟“路沟”南端起于早期大贵族墓地，中段纵贯早期城址中央直抵北城墙 Q3 下。赵王沟一中梁沟“路沟”南起自中期小城外侧南墙 Q5 ，向北穿过祭祀区，从中央纵贯中期大城，向北直抵北城墙 Q2 中段。这两条路沟很可能分别是陶寺早、中期城址的中轴线。诚然，陶寺城址只有两条南北大道，似乎是都邑聚落中干道网络的发端状态。

此后，二里头遗址的干道发展成纵横交错的井字网络。偃师商城内有通往西二门的东西向大道和通往北门的南北向大道。洹北商城内居民点之间有比较固定的路土相连，表明它很可能有更为复杂的路网系统。

林奇在《城市形态》中认为：“第一个城市是一个仪典的中心，是用来进行宗教仪式、诠释自然并控制其力量以造福人类的地方。”史前城址中贵族墓地和祭祀中心都没有专门的城墙环护。陶寺中期城址将中期王级贵族墓地和观象授时祭祀台等祭祀遗存用城墙围在城南的小城内，形成特定的“鬼神区”，开后世陵园、寝庙围城的先河，从物化形式上提升鬼神区在城址功能区化中的地位，而其中集观象授时和祭祀于一身的大型建筑 IIFJTI ，经过我们半年多来的实地模拟观测，第三层台基夯土柱缝确有观测冬至到夏至等主要时节日出的功能，恰是“进行宗教仪式、诠释自然并控制其力量造福人类”的最好体现。

林奇指出：“随着文明的发展，城市的作用也比原来增加了很多，成为仓储、碉堡、作坊、市场以及宫殿。”一个国家社会中，由王权控制的大型仓储区是实现储藏贡赋、实行再分配、备战备荒等国家行为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史前城址中，除陶寺之外，没有一座有独立的大型窖穴仓储区。陶寺早期城址外东南、中期城址内的东部有一片相对独立的窖穴区。窖穴区长约 100 米，宽约 10 余米，面积近 1000 平方米，周边是宽 20 米左右的空白隔离带。该范围内窖穴密集，以竖穴圆角方形大坑或长方形大坑为主，多数窖坑都有螺旋形坡道下至坑底，坑底呈锅底形部分坑底有几块大石头，估计为支垫木板隔潮之用。大者窖坑边长 10 米左右，深 4 — 5 米，容积约 400 立方米；小者边长约 5 米左右，深 4 — 5 米，容积约 100 立方米。从这一点看，陶寺城址内的大型仓储区的出现，很有可能是国家社会的一个重要表现。

总之，陶寺城址在聚落形态方面出现的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重大变化，是史前城址发展的顶峰，乃夏商都城模式的初始，是中国早期城市化一道重要的门槛，我们认为陶寺城址已具备早期城市的雏形。